大雨下得更猛,伴随阵阵阴风,吹进大门,吹进窗户。一丝亮光闪了一闪,终于变为一缕温暖的火焰。孤独漆黑的浓夜,让这星粒火焰冲得淡下去许多。死人般的堂倌缩着身子,接着去点另一支蜡烛。
摇曳的烛火,映入刘公子眼中,凉透的心里升起一丝温暖。浓髯大汉含笑躺在墙角,他的嘴角还在流血,顺着浓黑的胡须,流到胸口,湿了沾满尘土的粗布旧衣。公子抛下手中的剑,想要扶起他。可是他也全身发软,不由也瘫坐在地上。
“公子,我不行了。我中了一记‘疯子拳’,心脏已碎。请你再听我说一段往事吧。”浓髯大汉用微弱的声音说。
刘公子伸出手,将浓髯大汉的一只手紧攥在手心。那是一把粗糙宽大的手,五指如柱。公子的眼泪又来了。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公子,请别伤心。我早料到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太长。我的兄弟死去那天,我也就死了。能活到今天,是我借了别人的灵魂,或者说,我的躯体借给了别人。
那年我的好兄弟死了,老天把我唯一的亲人也夺了去。这个世间我再无留恋。我抱着我的小钟,我不停地给他说话,虽然他再也不会听到。我的小腹在流血,我不去管它。我只想和我的兄弟一起死去。要害我的那些人一步一步向我靠近,眼中放着绿光。我跟他们说:‘请诸位耐心等一等,我就要血尽而死。我不愿意被你们杀死,我要死在我的兄弟手下。’他们不理我,还在向前逼近。
这时候,门外吹进一阵狂风,吹得我的好兄弟的发丝飘动,轻抚着我的脸。我知道他还在牵挂他的大哥。那些两眼放绿光的人,被这一阵风吹得飞起来,飞出窗外,飞出屋顶。我的眼里亮起一道洁白的光芒。这光芒照得四周无比明亮。我听见有人惊呼:‘借魂刀,是借魂刀!’我的心里充满温暖,忍不住沉睡过去。
我像回到了从前。我和小钟挑着茶担,在街头吆喝。我们来到杨府,杨小姐笑着迎接我们。她又带我们去她家的后院,那里的百花开得正艳。我把一朵纯白的花朵插在杨小姐的头上,她红了脸,假装生气,满园子追着我跑。小钟在我们身后喊:‘大哥,杨小姐,杨老先生来啦,我们快躲起来。’于是我拉了杨小姐和小钟的手,拼命向前跑。小钟忽然大声惊叫,掉进水潭中。我的手一松,杨小姐也掉了下去。水潭开始变得浑浊,成了一片泥沼,他俩越陷越深,渐渐沉没潭底。我呼喊着,纵身去救。可是泥潭不见了,我跳下的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我的心在收缩,我的身子在打颤。我大声喊叫,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的全身出了冷汗,使劲挣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醒来吧,该醒来了。’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蓝天和白云。这一切不过是做梦。
我醒过来时,身在一个山洞里。我听到潺潺的水声,啾啾的鸟鸣。我的身边盘膝坐着一个人,就是他把我从噩梦中唤醒的。他须发蓬乱,鹑衣百结,就像我现在的样子。我左右一看,我的好兄弟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想站起来,可是腹疼如绞,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坐在我身边的人开口道:‘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别急着乱动。’他取过一个黑瓷坛递给我,又说:‘这是钟小哥遗体的骨灰,“一碧斋”的人在找他,我只得把他火化。’我的好兄弟,此生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接过瓷坛抱在怀中;我把脸紧贴在坛子上。我到能感觉到小钟的体温,我能闻到我兄弟的味道。他留在我身上的刀口还在疼痛,可他的人已经装进了这个小小的瓷坛中。
这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那个陌生人在洞里生了火,烤又肥又大的红薯给我吃。他却拿着一个大葫芦,一直在喝酒。我忽然也很想喝点酒。我用沙哑的声音跟他要:‘能不能给我点酒?’他默不作声,只把酒葫芦递给我。我大口大口喝那辛辣的烈酒,眼前变得一片朦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乞丐一样的人开始对我讲他的往事。他的眼神一直看着满天的繁星,又像在自言自语。他年轻时的经历,几乎跟我的一样。他有过一个很好的兄弟,有过一个暗中喜欢的红颜知己。他一边说一边流泪。
忽然,他自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宝刀&;&;也就是我的这把借魂刀。”
浓髯大汉的左手在地上摸索,公子握住的那只手也在蠕动,可是毫无力气。他的那柄刀就掉在不远处,放着白亮的光。公子只得放开他的手,过去拾起宝刀,双手捧在他面前。他的眼里光彩一闪,用力举起右手,放在刀刃上,轻轻抚摸。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与这个人素不相识,他却像老朋友一样跟我说话。他深情抚摸着这把宝刀,良久良久。他的眼神像告别亲人那样依依不舍。他告诉我:这把刀名叫‘借魂’,是多年前的一个陌生人交给他的。这人还告诉他,这把刀本名‘斩匪’。西北沙漠向来盗贼横行,害得丝绸之路几欲断绝。为使这条唯一通往繁华中原的商道畅通无阻,五十年前的西域名匠许卓渊,特觅海外精钢,铸就这把宝刀,专杀出没在祁连山一带的沙漠大盗。几十年间,这把刀杀贼无数,成为大漠第一宝刀。为了不让宝刀落入奸人手中,许卓渊大师传刀时曾立下刀训:凡持此刀者,须得德艺双馨,有济世之心,亦有济世之能;并且,持刀人须在生前觅得如意传人,传下宝刀。接受宝刀的人,就等于把本有的灵魂借出去,又借到一个依附着宝刀不断传下去的不死之魂,所以又称‘借魂刀’。
他讲完宝刀的来历,夜空的星星正在一颗一颗坠落。我看到星星划空而过,在落下去的瞬间璀璨灿烂,传说中的流星就是这样吗?我不由记起小钟的话来,他说他的家乡,把星星落山叫‘星星拉屎’。‘有几颗星星拉屎,就有几个人正在离开这个世上。’我抬头凝望稀落的星辰,仿佛看到了我的好兄弟在天上朝着我笑。有两颗最亮的星星,不就是他的明亮的眼睛吗?我抱着他的骨灰坛子,又哭起来。
我突然发现刚刚还跟我讲话的那个人,正在一点点死去。他的眼睛深陷下去,瞳仁已无光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就用尽气力乱喊他。他的眼皮微微一动,使劲抽了一口气,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把宝刀交给你了。你的伤口不用几天就会痊愈。请别忘了遥远的沙漠里,许多贫弱的苦难人,正在切切期盼“借魂刀”出现……我死了之后,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到天山,撒在冰雪中,……’他说着说着,气息渐渐滞绝。我大声呼唤他,但我又像走进了噩梦中,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这个把我从太白楼里救出来的大汉,就这样默默地死去了,我至今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我的伤势好了之后,就将他的尸体火化掉,把骨灰装在那个酒葫芦里,按他的意愿,带到天山,撒在山顶的冰雪中。我再也没有回过中原,就拿着他传给我的‘借魂刀’,在大漠深处流浪。这里天高皇帝远,残忍的盗匪四处作恶。寸草不生的土地,平民的生活本就艰苦,再加上强盗的烧杀抢掠,真是苦不堪言。”
浓髯大汉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抚摸宝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忽然咳嗽起来,鼻子里也溢出黑色浓血。公子的心里酸楚难耐。他看到浓髯大汉塞满血块的嘴角在不停蠕动,忙把耳朵凑近前去。那浓须掩盖下的嘴里,还在发出声音:
“……请不要为我报仇,我不是他们杀死的。再多一倍人手,他们也不是你我的对手。传闻‘疯子拳’无人可破,并不是的,我就知道破它的方法。但是我下不去杀手啊!你在大漠待久了,就会知道人的可贵。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往往好几十天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时候,就算遇到血海仇人,你都会舍不得杀他。崆峒派的人害死了我的兄弟,我且只斩去他们的手臂;马山单与我无怨无仇,他师父‘拳疯子’老人又是我的好友,我如何能下手杀他?他打我的那一拳,到我身上时力道已收回七成,可惜那拳法威力太大,没有人能练到收放自如。马三爷的良知还未泯灭;至于偷袭我的黑脸汉子,就是马帮宁帮主。他是给他的兄弟们报仇来的,我杀过很多的马帮帮众。江湖传言,就是他杀死了刘老爷。但公子也看到了,他的武功跟你比尚且不如,如何能是尊父的对手?刘老爷遇害的情形跟我的钟兄弟一样,公子想已知道其中原委;画飞马符引公子来这里的人,确是马帮中人。今晚来的这些人对公子另有企图,请公子留意。我要告诉公子的就这么多。”
浓髯大汉抬起放在刀刃上的手,无力抓住了公子握住刀柄的手。那手已经冰凉,但公子却感觉到一丝温暖直传到心头。浓髯大汉的眼中露出最后一丝期待之光。公子的热泪滚滚而下,他反手握起那只僵硬的大手,用力点了点头。他听到这个垂死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叮嘱后事:“……在大漠中,千万不能丢失马匹。我拴在门外的马儿,是匹大宛良驹,跟了我已有三年之久,我把它也托付给公子了……有时候会下暴雨,白茫茫笼罩住前方。你不要彷徨无措。无论多艰难,只要有信念,人总有办法找得到生路……刮沙尘时就更厉害,大风能呼啸一整夜,你会辨不清方向,看不清前路,满嘴都是沙石,钻进牙缝中,好几天吐不干净……我也好几次被烈日晒晕……早晨的风还刺骨的冷,日一中天,就这么热,晚间又要变寒。真是鬼天气!公子要在意……冬天一下雪可就不同了,一望无际的白雪,好长时间不化……祁连山是沙漠中的一条玉龙,一年四季总那么白亮。对了,小钟的坟墓就在那里,如果可以,请把我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吧,我要跟我的好兄弟永远在一起。可惜,杨小姐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会很快找到她的。啊,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请公子不要悲伤!”
浓髯大汉的眼角淌下几滴清澈的泪珠。他的呼吸停止了,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血迹掩不去他和蔼可亲的相貌。公子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好想痛哭一场。但他只是默默流泪,没发出一丝声音。
雨还没有停下来,可已经变小了。昏暗的烛光下,死人般的堂倌拖着身子,不声不响地收拾室内的残局。刚才一战,把这家本就破烂的酒家蹂躏得更加破烂不堪:墙壁破了几个大洞,雨水一冲,还在不断掉泥巴;桌椅杯盘,破碎一地,血迹淋得四处都是。狼藉的残渣里,还有两只血淋淋的断臂。那是浓髯大汉斩下来的。他的武功,远在马三爷诸人之上,可是他的借魂刀,划出的光芒总是那么仁和;否则,斩下的就不会是两只手臂,将是两颗人头。
刘公子泪眼朦胧,看到身旁的借魂刀又发出柔和洁白的光,那光华将怀中的浓髯大汉渐渐包裹,使得这具身躯无比圣洁。他从千万里之遥的大漠赶来,助公子驱散了一场大阴谋。他自己却因为仁慈,被阴霾所吞噬。
公子小心收起借魂刀,抱着浓髯大汉朝门外走。他忽然站住脚步,向那个死人般的堂倌看去。这人似乎是个人世间的过客,他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只默默做他该做的事。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仿佛一切喜忧哀乐都与他无关。
公子破涕笑道:“小二哥,我的剑鞘上镶有宝石,大约能赔偿店里的损失,我并宝剑一起送给你。”
死人般的堂倌仍然死气沉沉地说:“谢谢客官,请慢走。”
一阵大风吹来,公子的束发儒巾掉落,满头浓发在细细夜雨中披散下来。那匹眼光如灯的宝马,连连吹鼻子,突然仰头长鸣。
【责任编辑:可岚】
编后语:作者小说的场景描写很是到位,为小说的人物的环境创作出了空间,再加上生动的语言对话的描写让小说看起来显得很富生动。不错的小说,望作者继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