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长勤进府
夜深了,拖着疲累了一天的身子挪回聊以栖身的柴房,时辰已是子时,院里的人都已睡下。也只有他,一个守在二门扫地的小厮、名唤长勤的人,才挨着草席打算睡下,却又听得后院一阵乐声飘散开来。已经是第三夜了,每逢子时,将梦非梦时分,琴音如咒,刺破柴房的纸糊窗,直冲入耳膜。长勤睡得不安生,却又无可奈何,说不准又是哪位小主子一时性起罢了。只是听久了,觉得琴音舒缓,极抚人心,每天就这样伴着琴音入了眠。
长勤只是个小厮,平时将落入院中的枯叶扫了干净,再将清水浇透院里的花草,就守在了二门口,供门里的主子使唤跑腿。当长勤被管事从奴司买来,安置在这一院二进的梓晴院时,管事的就一再交待,只准干活,不准过问一切府内事务,不可惊扰了小姐。原来,这梓晴院,是刘家小姐的住所。也是,像长勤这样的小厮只配在外头候着,闺房重地,平日里自是半步也不敢踏入的。平日里除了白天有婆子丫环进出,到了晚上,院门就落了锁,长勤就负责守这道门。
这夜半琴声,肯定是这刘家小姐烦闷了所奏吧,长勤如此想着,安然入梦。
而次日醒来,依旧是清扫院落,侍弄花草,无事就立在二门外,一守就是一日。长勤从来不问旁事,眼睛也始终只盯着自己的脚面,偶有婆子丫环经过,都能听闻呲笑声:这是个傻子吧,真傻。
傻子也罢,这样的日子,谁说不是神仙似的日子。长勤不想再过饱饥不续的日子,在这刘府一隅,有碗饭吃,不饿死,足以。
二、搬家
这日,刘老爷突然来到梓晴院,长勤见了,忙不迭地下跪,恐失了礼数。刘老爷的皂靴立在了前头,突然,一锭足银丢在了跟前,长勤忙着磕头,把头直直地往青石板上磕:“老爷,求您,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地干活,老爷让长勤做什么,长勤就做什么,只求您,老爷,不要赶我走。”“长勤,老爷我什么时候说要你走了?这是一百两银子,老爷有事要出门几天,这个院子,你就帮我看着。给我看好了,不准让生人进来,知道了吗?”
“老爷这是要去哪儿?小姐呢?”长勤不解,喃喃地发出疑惑。
“大胆!老爷的行事,岂是你能过问的?”管事一边怒斥着,一边抬脚就要踢将了来。
“住手!”老爷喝止了,“长勤,我们很快会回来的,只是有点事要去处理,小姐就让她留在这里,你给守着,可好?”
“是,长勤记着了。”
仍旧长跪着,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就听得前院马蹄得得,人声喧哗。长勤仍旧跪着,一动不动。面前的纹银,迎着阳光,刺痛了长勤的眼。这么多的钱,长勤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的钱。
三、琴音
一夜之间,整个刘府更安静了。没了丫环婆子的进进出出,就连白天都静得出奇。刘小姐整天在楼里做什么呢?弹琴吗?每天天一亮,长勤就会将洗脸的巾子、盆,端至院内小楼下,然后跪着请安,然后退下,隔了长久,再将楼下用过的物什取了回来。到了用膳时也一样,将自己粗制的饭菜用盘器盛了,端至楼下,请安再退回。也不知小姐会不会嫌长勤做的菜难吃。因为每次长勤都看到饭菜几乎没有动过。这好好的饭菜,不能这么浪费了,长勤将这剩菜充了饥。这小姐就是娇气,每天吃这么少,不饿吗?
一日之中,唯有这夜晚,才是长勤最为期盼的。朗朗明月,院里植株繁茂,点点繁星相缀于长空。每逢子时,琴音铮铮,似水流长。时间久了,长勤习惯于日日在琴声中入眠。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只是偶尔长勤会想,这刘家小姐,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呢?当然,只是想而己。
一百两银子,可以使多少日子,长勤并不懂,只是当有一天,看着最后一袋铜钱换回的一缸米以后,长勤怔怔地看着院门。老爷不是说几天就回的吗?怎么还不见回来?
这米,要留给小姐吃的。可是米吃完了呢?小姐怎么办?长勤不知所措。
想了许久,长勤将院门关了出去。当月上柳梢时,又满身脏污地回来了。虽然脏,长勤却笑着,因为他怀里揣着十文钱。长勤会挣钱了。小姐不会有事的,长勤会挣钱了。这时才想起,一天了,小姐吃的饭……
长勤忙将炉火点将起,细细地熬了锅粥,盛了直行至小楼下,跪下,诚惶诚恐:“小姐,对不住。您,饿坏了吧?快点吃吧,长勤先告退了。”
身子酸痛,在柴房躺了许久。忽听得门外一声轻响,长勤“咦”了一声,走出去看时,已没了人影,是小姐吗?她吃好了吗?想到此时,长勤想回小楼取回碗盘,却听脚下轻响,原来正是粥碗,被长勤踢得撒了一半,但是碗里还余了些。是小姐赏我的。长勤很开心得喝了个碗底朝天。
第二天,长勤将饭菜准备齐全,放至小楼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小姐,长勤去挣银子给小姐做饭吃。小姐放心,长勤挣了钱就回来。”
第三天……
第四天……
每一天,长勤都是满身脏污地回到柴房,带着十文铜钱。每天,长勤都会将饭菜及用具放至小楼下,并恭恭敬敬地磕头请安离开。从不间断。
四、明媚到几时
子时,琴音又扬起。长勤揉着酸痛的肩,这么多日子下来,很累,又很饿。但是长勤明白,小姐在,长勤不能丢下小姐不管。
门外,又是一阵轻响。长勤抬头,当眼瞧见一抹素白裙袂时,忙下跪磕头:“小姐,小姐怎么来了?”
“你,还饿吗?”声音一如雀莺啼鸣,一时间,长勤觉得身上的酸痛消失了。
“不饿,我不饿。小姐是饿了吗?长勤这就去做饭。”
“不,不用了。你抬起头来。”
白衣飘飘,渺渺若仙,肤若凝脂,面如敷妍。长勤一时竟看得痴了:“小姐……”
小姐也不说话,一抬手,纤纤皓腕刺痛了长勤的眼,长勤别过头,不敢再看。良久,低头视线所及之处,白裙流转、缓缓而去时,长勤才直起身,却看到眼前的地上,留着一枝玉簪。
小姐,是要我用这玉簪换米吗?还是?……
长勤到最后,还是不舍得将这玉簪当了去。依旧如故,每日挣个十文钱回梓晴院。那玉簪,被长勤用一方绢仔仔细细地包着,贴身放置妥当。
只是不知晓,从何时起,那如怨如咒的琴音,渐渐和缓轻柔开来,长勤越发爱听这琴音,对小姐的照顾越发地细致妥贴了。
五、灾
日月更替,几易寒暑。又是一个夏夜,天空闪着诡异的闪电,雷声隐隐,看来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雨。长勤卧于柴房,望着敞开的窗户,看着那电闪雷鸣的天空。不知小姐会不会害怕?
正想着小姐的长勤突闻一声巨响,天际划过一道火红的光茫,一个雷击中了小姐住的小楼。刹那间,巨焰滔天。
“啊?!小姐啊!”长勤顾不得将外衣披上,赤足向小楼狂奔而去,“小姐快跑!!”
平日里,离小楼不过几步远的距离,现在长勤只恨自己跑得太慢,快!快一点!小姐还在楼里啊。
水,水,长勤不知何时脸上已然爬满了泪水,为什么平日里不去换一个大一点的桶?长勤将自己浇了个透湿以后,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小楼。
自长勤入了梓晴院来,还是第一次踏入小楼,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踏入。来不及细看小楼的陈设,长勤唯一想的,就是将小姐救出这火海。长勤死不足惜,小姐,不能有事。
小楼分上下二层,窗外火光渐浓,烟也开始在四处扩展。可怖的温度,让长勤光着的脚烫出了点点燎泡。可是这会儿长勤哪里还顾得上?奇怪的是,夜幕下,整栋小楼没有一丝烛火,外面火光冲天,衬映着楼里隐隐绰绰的影子,狰狞着向长勤扑将了来。
不管不顾得匆匆踏上二楼的楼梯,上面就是小姐的闺房了,长勤咬了咬牙,道声“得罪”就喊了开来:“小姐,你在哪?小姐,快跑,起火了!!”待上得二楼,长勤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二楼已经被烟雾渐渐包围,窗户也开始往下剥落掉坠。
正中正是一面古琴,每日的琴音渺渺,想必是出自这琴。二楼没有人,不见小姐,古琴后一张供桌上,斑驳的符纸,沾满灰的香炉,这时,一道霹雳,将供桌方寸之地照得如同白昼,那是……刘梓晴之灵位!
梓晴之灵位!
梓晴!刘家小姐!
“啊?!”大惊之下,长勤大吼,声声带泪!“这是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啊?小姐那天,不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吗?”风在呜咽,没人回答长勤的问题。是的,没有一个人。原来,从刘老爷离开的时候,就注定,除了长勤,这里没有一个人。那琴声,是小姐你弹的吧?不会错的,幽怨哀转,似有还无。长勤啊长勤,小姐待你不薄啊,只是,小姐……这里快要塌了。灵位,是灵位,长勤将梓晴灵位抓在手里就要往楼下冲去。
才离开供桌半步,屋顶就掉下好大一块着了火的粗木,将琴一碎为二。
六、离去、归去
长勤抱着小姐的灵位在烟雾中找寻着出口,烟熏迷了眼,呛哑了嗓,来路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没有出路了,外部四周的火更盛了,恐怕,长勤的命要到头了。可惜,琴断了,再没有琴声可听。长勤慢慢地坐倒,往事如烟,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慢慢将混沌的思路疏理。小姐怎么会?长勤一直以来都对小姐恭敬之极,从不越雷池一步。敬小姐貌若天仙,敬小姐温若纯良,敬小姐艺绝无双。可小姐竟然是鬼!
长勤一个激灵,忍住剧烈的呛咳,从地上爬将起来,拿出怀里的灵位,放在地上,人挣扎着想往后退。在这如火炉一般的楼中,长勤竟然感觉浑身发冷,整个人也禁不住地冷颤了起来。罢,罢,罢,终究活不成了,还怕这作甚?小姐何曾害过长勤?是长勤对不住小姐,没有为小姐守好楼,付了火去。想毕,泪水似止不住似的流淌,一时也分不清是为小姐而悲还是为了楼。
城中,喧声震天。街坊纷纷走到路上,向刘家旧院方向张望。“烧起来了,闹鬼的刘宅烧起来了!快去救火啊!”一老者捶胸顿足道。
“三叔,那里闹鬼啊,老天在帮咱们灭鬼呢这是,怎么能救?”立在旁边门的一人说道。
“是啊是啊,赵爷说得对,让它烧!反正,据我知,刘家早就搬走了,那地方没人。”路人纷纷相和。
“谁说没有,不是还有个叫长勤的小厮守着吗??我天天看到他白天出门,晚上回去的。”一伙计站了出来说道。
“哎,想必看这大火,知道没法救,一个人跑了出去了吧?”被唤作三叔的说道,两眼怔怔地望着那染红半边天的火。
据说,那一夜,刘宅烧了四个时辰,整整四个时辰。期间,还有人听到宅子里传来隐隐的哭声。都说,那是阴魂恋世,被火焚身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