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落地窗跟前的摇椅上数路灯，腰背直挺，小腿肚收紧，嘴里含着一块风干的橘皮。妈的大嗓门依旧，在电话里喊着：“老女啊，明后天有雨夹雪，可是要把棉袄穿上哈。”接着又絮叨很多家里的事情，六舅家下月十五娶媳妇，五伯家的大孙子快过满月了，都要随份子，还得去帮忙……我眼睛还在盯着路灯，嘴里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末了要挂的时候，妈又照例追加一句：“娃唉，遇到合适的就赶紧告诉我和你爸，差不多就行了，不小了。”
是，不小了，这三个字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跟着我了，从很多人的嘴里说出来，用或叹息或感慨的语气说出来。可我还是常常忽略自己的年龄，总觉得时间大把，还年轻得很。直到最近这一两年，发觉偶尔的熬夜需要两三天才可以缓过来。然后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眼角有了细纹，法令纹在睡不好的隔天会很明显，胳膊和小腿肚的皮肤不再紧致光滑。这样的发现让我突生慌张和悲凉，天呢，我都开始变老了。
那天在商场拐角处碰到南生，他先认出了我，高兴地满脸通红，嘴里一个劲儿说：“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看到他头顶少了很多头发，肚子也凸出很大一坨，手里领着的小女孩约莫十岁的样子，很乖巧。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跳加快，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他张着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走出很远，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只看到人流涌动，没了南生。
回到家，一边擦地板，一边回忆起我们一起的日子，他真的是又体贴又有本事的那种男人，可怎么就走散了呢?对了，是他妈不喜欢我，嫌我性格太沉闷。我又哪里能受得了那再明显不过的不待见，即使他一再纠缠不撒手，倔强如我，干脆搬去了别的城市，也换了电话号码。后来每年除夕，他都会给我发一封邮件，像个婆婆妈妈的老妈子般啰嗦很多事情：还是听了我妈的话，娶了她老同事的小女儿，不过婆媳俩老是干架，我无计可施;女儿出生在冬至，那天落雪了，想起了你，你是那么爱看雪;有一次在地铁口看到一个和你背影一模一样的，我飞奔过去拍了肩膀，被人骂了神经病……有时我会边看边笑，直到夜深;有时又没耐心逐字逐句读完，草草看几段便关掉，却是一次也没有回复过。也没告诉过他我早已回来，回到我们从小生活的城市。
在南生以后，倒是遇到过几个有点意思的人。也很努力地试着交往过，有一次甚至连自己都以为一定是要成了的，可结局又是逃掉。我说不上来是在逃避什么，讨厌别人插手我的任何事情?忍受不了生活一下子多出很多岔子?我明明是相信爱情的，一直都相信，可我惧怕婚姻所带来的种种。当我很认真地向父母表达，自己想要就这样一个人一直过下去时，他们觉得很可笑：女子家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嘛，别胡说别胡说，只不过有的人婚缘晚些罢了莫。
有几年的时间里我对金钱的渴望达到了亢奋，并最终有了自己的饮品店，生意很好。天天晚上数钱的快感让我忘掉所有烦恼，包括父母的唠叨催嫁以及自己的年龄。住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兴奋到彻夜不睡，小泥鳅也欢实地一直摇着尾巴，嘴里一个劲儿哼哼唧唧要抱抱。我们从大卧室的床上转移到小卧室的榻榻米上，不到一会儿又跑到客厅的爬爬垫上做起了仰卧起坐。
养了很多绿植，没有一盆是开花的，我不喜欢那种每天期待花开，过不了几日又凋谢枯萎的惨样子。一直绿汪汪的该是最好。书架是粗线条的原木做成，上下只有两层，我知道以后会越来越少买书了，做多了也是无用，一贯不喜欢摆设般东西的存在。
顾客不多的日子，会早早回家，哼着很老旧的电影插曲擦地板，炒一两个素菜配米饭。小泥鳅不如以前好动了，十一岁狗龄的它，已是一个嘴角泛白的老妇人，一起散步的时候需要停下来休息好几回了。它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躺在我大腿上打盹儿，偶尔做梦，抽搐几下，哼哼两声，接着蹬蹬腿又舒服地睡过去。
越来越没什么称得上社交的活动了，也已经很久不逛街。十来年前的衣服还穿在身上，自我感觉也并不显得过时，只是似乎有点稍稍不如以前宽松。早晚各四十分钟的运动已保持一年多，从开始的咬牙坚持到现在已完全变成每天日常的一部分。
休息日会去山上，那里有两户独居的老人家。会背些挂面油盐等上去分给他们，老奶奶总会从门后的黑漆箱子里摸出些板栗核桃，塞到我的背包里。我喜欢躺在奶奶的炕上眯一会，那种烧炕的味道让我觉得舒服和踏实……
夜深了，暖气很足，小泥鳅在脚边睡得很香很沉，小被子踢在一边。我也该睡了，希望明天不要太冷。对了，我是37岁不到，还差两个月零几天，也就是说，还是36岁，嘻嘻。睡吧睡吧，老阿姨，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