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用那两只刚刚还替换着焐耳朵的手,捧起了已没有了牛肉面、仅剩下一点点残汤的那海碗,像翻斗车卸残土一样,最终将那残汤也吸得一干二净时,长出了一口气,不觉浑身畅快淋漓。
去年12 月中旬的一天,因事去辽阳出差。早间天气预报给出的最低气温是零下24摄氏度,东北风3—4级,这应该是入冬以来沈阳最冷的天气了。改扩建后第一次来沈阳站(南站),又是自驾车,一个不留神错过了东广场入口,只好随着如潮般的车流顺势而行,围着南站北侧马路环绕了半圈来到西入口。从西口出行的人似乎少多了,有点冷冷清清的感觉,但却很方便地在车站西北角处找到了专门停放闲散车辆的“社会停车场”。
还真让天气预报说着了,一下车就体悟到了这气温不同寻常,干冷中夹带着刺骨的寒风,又是在车站的阴面,没有一丝的阳光,感觉着要比预报的还冷呢?颇有点讽刺味道的是,几天前我刚刚在发了那篇《早年的冬天》,抱怨现在的冬天越变越暖,已经没有了冬天的味道,这老天爷即刻来了个下马威:你不是说冬天不冷了么,那就让你感受一下。
抬头目测,停车场距候车大厅入口约三四百米远,要是平常天气,还真的不算什么。看看左右,几个来去匆匆的路人,都是“全副武装”,厚厚长长的羽绒服,头上口罩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浑身一个冷颤,缩紧了脖子,一只手拎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提包,一只手赶紧插在了棉服兜里,加快了脚步向候车大厅入口走去。
真的是很久没见识过这样的冷天了。刚走出百八十米的光景,就感觉下半身的外裤、羊绒裤、衬裤都已完全冻透了,两腿冷冰冰、凉飕飕的。最敏感的还是那两只寒冷中被风哨着的耳朵,开始隐隐的作痛,先是像被很多细细的毛刺儿扎着了一样,接下来就是麻麻的,我赶紧抽出闲着的那只手,轻轻地焐着耳朵,待稍稍暖和,即刻用另一只手去焐另一只耳朵。就这样,两只手不时地交替着,焐了这只焐那只,“换手率”竟是越来越频。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时地环顾左右,生怕这狼狈相被过往行人看着笑话,有失了体面;到后来也顾不得这些了,与耳朵比起来,面子自然是次要的。不知不觉,这两只手也在焐耳朵和拎包过程中开始像猫咬一样疼了起来。
这样的经历我曾经有过,是在随父亲走“五·七”的年月。那一年刚刚入冬,还没有完全冷下来。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去二十几里地外的医院,看望在那里住院的妈妈。距医院还有几里地的光景,突然遇到了寒流,天气骤变,温度下降得很快,还带着凛冽的寒风。当时我还只是戴着一顶单帽子,两只耳朵裸露着,又恰好骑行在一座山岗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一手扶车把,一手焐耳朵,也像今天这样不停地轮换着。可哪里焐得过来呢,两只耳朵由最初的针扎着的疼到后来的麻,再到后来终于没有了知觉。待进了妈妈的病房,被寒流重创的耳朵突然置身于零上二十几度的温暖环境,不大一会工夫,就双双红肿了起来,厚厚、肉肉、亮亮的,连疼带痒;本来是看望妈妈,妈妈却心疼地急忙的领着我去找大夫看那冻伤的耳朵。那天两只手也冻出了密密麻麻的裂口,但只是痛痒了几天;可那两只冻伤的耳朵,刺痛、起泡、瘙痒、脱皮、淌水儿,即便是连连地抹药,也还足足折腾一个月才慢慢康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件事已经过了四十几年,可至今想起仍是让我心有余悸。
我这样焐着、煎熬着,一双手已经冻得像红红的胡萝卜。这天气寒冷是一方面,重要的是早上忙忙乎乎没顾得上吃饭,肚子里空空的,辘辘饥肠,饥寒交迫,这人怎能受得了呢?不想那憋了几个小时的尿,遇到了寒冷天气竟也蠢蠢欲动,瞬间就要溢出来的感觉。危急关头,总算看到了希望,候车大厅已近在眼前。
过了安检,不用说,当务之急是找卫生间。可抬眼望去却迎头看到了“牛肉面”那明晃晃的招牌,眼前不觉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而入。“先生,吃点什么?” 年轻女服务员看到店里来了新人儿,满面春风迎了上来。“请问,卫生间在哪?”我几乎和那“满面春风”同时向对方提出了问题。看着我焦躁不安的表情,她略有些失望:“出门往左转”。我急急扔下了20元钱,“来碗面,大碗!”拎起包快步冲了出去。
今天这尿想是“超憋”,已经憋到了极致,不能再憋了。奇怪的是,闸门一开,倒没了想象中那激流汹涌、一泄如注;整个过程好似越野运动员一样,运足了劲但还要一点点搂着,保持着足够的体能和耐力;真的是厚积薄发,绵绵缓缓,溪溪流长,随之而来的是从里到外通体的轻松爽快,如释重负。想来,这人的一生中除吃喝玩乐外,还会有很多事情是可以给你带来幸福和快感的;当你让尿憋得难忍难捱、什么都不想做、不尿不足以为快时,或许你的这泡尿就会给你带来任何美味佳肴也替代不了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轻松愉快。
最难受的问题解决了,这身子也慢慢地缓了过来。坐下没两分钟,那碗我钟爱了多年、久吃不厌的牛肉面就送到了面前。触景生情,这肚子就好像饿丢了魂儿的吃奶孩子一样,咕噜咕噜的开始连着串儿地叫唤了,真的是有些饿了。
按说,饿着肚子,又经历了异常寒冷的考验,常理上应该是不难想象的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可事实上我竟偏偏没有让那老套的“常理”再现,就像刚刚撒尿一样,今天的反应还真的都是“新常态”。那一刻的我,绅士般格外斯文了起来,慢慢拿起筷子,竟不忍像平素那样仅仅为了填饱肚子而匆匆忙忙、简简单单、囫囵吞枣样吃掉这碗面;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几乎把整个脸都伸到了那热面的上方,像蒸桑拿一样让那热气熏蒸着,不时地吸着气,贪婪地饱享着那袅袅绕绕、蒸蒸向上、扑面而来、噬心蚀骨的浓香,似乎是在给这碗高贵的牛肉面庄重地剪着彩。
真的是奇怪了,吃了那么多年的牛肉面,好像只有今天才似发现了新大陆,才有这闲情雅致;满足了嗅觉上的欲望不说,面对这可餐的秀色,视觉也是不愿轻易错过良机的,竟像欣赏艺术品那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审视着它、端详着它;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碗中那绺微黄色的面,柔柔顺顺盘卧在清澈的面汤中,显得既丰盈又实惠;面上那块块儿鹌鹑蛋大小、筋头巴脑透着明的酱牛肉,象征着这碗面的品位,也是“牛肉面”的一大特征;几段翠绿鲜嫩的香菜茎叶,散而不乱地点缀在那里,释放着淡淡清新,尤是赏心悦目。稍稍拉远了“镜头”,那碗的白、面的黄、肉的酱红、香菜的翠绿,竟浑然一体,似诗情画意,传递着浓浓温情,让人看着垂涎欲滴,跃跃欲试。我不由得暗自赞叹经营者的良苦用心。
那天,那面,铭心的记忆。
我不忍早早破坏掉眼前这面的整体美,先是夹起一段“翠绿”,小心翼翼送到了嘴里,柔柔含着,细细品着,慢慢嚼着,直嚼得口舌生津;接着,夹起了一块儿烂熟的酱牛肉,品滋享味,轻咀慢咽,竟是满口余香;继而,拿起了羹匙,唏嘘着滋溜滋溜喝了两口烫嘴的面汤,体味着那汤的鲜、汤的美、汤的爽,霎时间一股暖意从心里向外传遍了周身;之后,便是不紧不慢、有章有节地一块块儿嚼着、一口口吃着、一勺勺儿喝着,边吃边体味着,额头不觉慢慢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直吃得肉尽、面光,汤也喝得只落个舀不起来的碗底。
一向喜欢面食的我,尤其喜欢面食中的汤面,汤面中首选的是这“牛肉面”;喜欢这肉的浓香,喜欢这面的筋道,喜欢这汤的鲜美。我已记不得吃过多少次这面,但似今天这样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落得“光盘”的,吃得如此精细,吃出感觉,吃出品位,吃出美好,吃出敬畏却只有这一次,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康尔平于20xx年2月8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