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回湘西,几千里的山路和水路,回去探望病危的母亲。他坐在船上,给张兆和写信:“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他给三姐兆和一封封地写,一封封地寄。想象那情景:从晓月渐沉到暮霭沉沉,远山覆雪,疏林绵延,山水迢递,路像思念一样长。脖子低得酸了,抬头扶一把,两岸风光已换,深冬的田野,风吹草木低迷暗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世界这样清旷微凉,只有心里装的那个人,让自己觉得在这世界有了坐标。想象张家三才女读信的情景,她一定读到了信里漫漶的水汽和两岸草木散发的清气,读到了信里的晓月和暮色,读到了船头船尾的水声和水上的风声……他告诉她路上的一切,包括他依恋她的心。
写信,寄信,等信,读信……爱情那么慢,像慢镜头叙说。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要对她说的心里话那么多,山长水阔地遥寄,刚刚说了七八成,岁月忽已晚。1969年初冬,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即将下放改造,怀里还揣着皱巴巴的一封信,那是三姐兆和给他的第一封信。生活一地狼藉,只有爱情,依然光洁郑重于心。
爱情那么慢,一辈子只读一个女子的信!只有一个女子的信才能在困顿中安抚孤独的心,才能让他读得伤心又开心。
我们也有过那样慢的爱情。
曾经,相爱的人,也愿意跟我们慢慢地过,过着时光。愿意把他的时间,像放压岁钱一样,无限信任地放在我们的口袋里。
犹记那一年,还在读书,他来看我。我们刚刚恋爱,也是师生恋。学校在城中,他骑自行车载我去看城北郊外的一座古塔。上午动身,是秋天,阳光像刚出笼的馍馍,又白又软,犹有香气。我坐在后座上,靠着他的背,不说话。他慢慢骑,似乎不为看古塔,只为了这样近地坐着,只为了两个人这样近地保持着朝向远方的姿势。两个多小时才骑到,塔破败而冷清,在秋阳下立着。我们爬上去,爬得一身汗,在最高层的窗口坐着,看长空寥廓,看村庄如豆田畴如棋,也不说话。回城已晚,街灯次第亮起,灯光微黄古旧。饥肠辘辘,我们走进一家面馆,相对吃面,两碗肉丝面,极少的肉丝,吃得极慢,都怕对方没吃饱。
现在想,那时,脚步好慢,一天的时间,只玩了一座破败古塔。其实,是那时,我们的爱情是慢的。没有微博关注,没有手机短信,没有私家车接送,分别两地时,写信读信,是唯一的交流方式。相聚时,共一辆自行车出游,便是最浪漫的事。
我的一位编辑老师,很漂亮很知性的一个女子,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依然那么让人赏心悦目。我很好奇她当年怎么嫁给她先生了,一次闲聊中忍不住就问。她说,她和他当年一个办公室,她前他后,冬天没有空调,好冷,坐的椅子分外冰。一天早晨上班,她看见她的椅子上铺了一方软软暖暖的坐垫。是他缝的,亲手缝的。一个男人,熬夜,千针万线,为她缝坐垫。不知道要熬了几个寒冷的冬夜!不仅老师感动,这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如今听来,我也感动得要命。爱情就在这些细枝末节里,就在这些慢悠悠的时光里。爱情不是急吼吼地说三个字“我爱你”,而是知冷知暖,默默为她去做琐碎得不为外人道的小事,一针一线,日日年年。
慢的东西是精致的,如刺绣,如瓷器。慢的事物里有郑重,有笃信,如从前的爱情。
作者:许冬林